第八百六十六章 山中何所有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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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老秀才抚须而笑,“是极是极,不曾想年轻人眼光如此老道。”

    男人卷起那本书,抱拳晃了晃,“不管如何,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。只要真能通过乡试,我就请老先生喝酒。”

    老秀才微笑不言。

    男人收起书籍,放入袖中,见那老先生还笑望向自己,只得一拍脑袋,恍然道:“差点忘了与老先生说一声,我叫卢灵昌,放榜那天,要是中了举人,我就来这边摆摊等老先生,要是没中,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敢情好。”

    老秀才点点头,“卢老弟,容我多说两句,形相善恶,非吉凶定例,才高需忌气盛啊。”

    卢灵昌笑着点头称是,也没如何当真。等老子考中了举人再考进士,将来当了官再来谈什么才德配位。

    老秀才起身告辞离去,卢灵昌蹲在地上,在老先生走出几步后再转头时,男人笑着挥手作别。

    老秀才叹了口气,双手负后,踱步离去。

    北风吹瘴疠,南风多死声。此生困坎壈,忧患真吾师。

    少不解事老又懒,治学得一或十遗。水陆冰冱天冻云,一见梅花便眼清。

    老秀才诗兴大发,只觉得好诗好诗,就算白也老弟在此,也要强忍住拍案叫绝的冲动吧。

    人云亦云楼所在的巷子那边,李希圣身边跟着书童崔赐,一同游历大骊京城。

    李希圣之前从中土神洲返回北俱芦洲后,在那个藩属小国继续书斋治学,一位老夫子突然登门拜访,之后李希圣南下途中,刚好碰到了一位少年道士和一位老观主。

    其实这场重逢,对李希圣来说,略显尴尬。

    那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就很乐呵。

    如今这个浩然儒生的李希圣,与师尊道祖再次相见,到底是道门稽首,还是儒家揖礼?

    结果李希圣先与道祖打了个稽首,再后退一步,作揖行礼。

    之后李希圣就带着崔赐赶来京城,主要是先前此地动静太大,李希圣远在北俱芦洲,都心生感应。

    大骊铁骑,所向披靡。

    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。

    小巷门口,刘袈见那气度不俗的儒衫男子,站在了小巷外边,然后挪步向小巷这边走来。

    老修士立即看了眼弟子。

    少年以眼神作答,干嘛。

    老修士见他不开窍,只得以心声问道:“该不该拦?”

    赵端明心声道:“反正我不认识他。”

    “确定?不再看看?”

    “师父,真不认识。”

    “文庙陪祀圣贤的挂像那么多,你小子再好好想想,拿出一点天水赵氏子弟该有的眼力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你烦不烦啊,我真不认识他,半点不眼熟!”

    “端明,你发个誓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,差不多就可以了啊,不然咱俩的师徒情分可就真淡了。”

    刘袈放下心来,现出身形,问道:“何人?”

    李希圣笑道:“我叫李希圣,家乡是大骊龙州槐黄县。”

    刘袈和颜悦色道:“那就是与陈平安同乡了,对不住,得在此止步。”

    其实之前还来了个身材高大的老道长,身边跟了个多半是徒弟身份的少年道童。

    也曾在这边现身,在小巷外边驻足,一老一小,并肩而立,朝小巷里边张望了几眼。

    当然被刘袈拦住了,鬼鬼祟祟的,不像话。

    既然是道门中人,职责所在,还怕个什么?

    况且那两位道士,也没什么白玉京三脉道门的道袍装束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在陈暖树的宅子里,墙上挂了一本日历和一张大表格。

    还有一本小册子,一年一本,每年大年三十夜,都会装订成册,三百五十六页,一天一页。

    每天都会记账,暖树也会记录一些听到、见到有趣的琐碎小事。

    所以落魄山上,其实账簿最厚、册数最多的,是暖树,都不是裴钱,自然更不是只会记载每笔瓜子开销的小米粒了。

    每天除了洒扫庭院,还要伺候花草,将越来越多的山上藏书分门别类,有了书,就要挑日子晒书。帮朱老先生去自家山头的那片竹林找老竹,雕刻些竹雕清供。采摘时令野菜,她还要自己酿酒,腌菜腌肉晾火腿,几条小米粒的巡山道路,也需要打理,避免杂草横生。到了年关,除了剪窗花,还要请朱老先生或是种夫子写春联,再带着小米粒一起贴春联。此外还要礼敬灶王爷,送穷神。

    那么多的藩属山头,经常会有营缮事务,就需要她悬佩剑符,御风出门,在山脚那边落下身形,登山给工匠师傅们送些茶水点心。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,山上像是螯鱼背那边,衣带峰,其实更早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,也是肯定要去的,山下小镇那边,也有不少街坊邻居的老人,都需要时不时去探望一番。还要跟韦先生学记账。定时下山去龙州那边采购。

    还有老爷的泥瓶巷那边,除了打扫祖宅,隔壁两户人家,虽然都没人住。可是屋顶和泥墙,也都是要注意的,能修补就修补。

    因为落魄山人越来越多,因为户籍一事,就需要经常跟县衙那边打交道了,比如最近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箜篌,草头铺子的崔花生,一开始暖树担心槐黄县衙户房那边,觉得自己是个丫头片子,办事不牢靠,就会喊上朱老先生一起下山,后来余米剑仙也帮过忙,主动跟她一起去县城小镇。不过如今不需要了,户房那边与她很熟了。一个曾经只需要喊宋伯伯的,如今都要喊宋爷爷了。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,她也没长个儿,在县衙那边,约莫是见怪不怪,也不会议论什么。

    从自家那么多藩属山头搜寻而来的各类奇石,做成盆景摆设,作为文玩清供,燕子衔泥一般,不断搬到那些其实不太有人常住的宅子里边,还有朱老先生亲笔绘出的山水、花鸟、仕女画卷,不能胡乱堆砌,不然可就俗了,还要考虑如何搭配瓷器,比如养花用瓶的花器,作为文雅士人所谓的“花神之精舍”,首选旧藏青铜觚,其次才是瓷青如天、细媚滋润的几种官瓷。

    山上的每处宅子,都需要根据主人的不同喜好,放置不同风格的文房四宝,衣柜书架,屏风壁画,栽种不同的花卉草木。所以暖树就自己搭建了一座花棚,堂花术是与朱老先生和种夫子请教的,她也会自己翻书查阅,所以她的书架上,都是这类书籍。

    哪怕人越来越多,事情越来越多。山里山外,还是被一个粉裙小姑娘,打理得干干净净,井井有条。

    此外落魄山上,所有发生过的事情,不管大小,暖树几乎都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当然小米粒也会经常帮忙,肩挑金扁担,手持行山杖,得令得令!

    今天米裕在山上乱逛,发现暖树难得闲着,坐在崖畔石桌那边发呆。

    米裕走过去,笑问道:“暖树,来这边多少年了?”

    暖树赶紧起身给米剑仙施了个万福,落座后才笑道:“还没到三十年呢。”

    米裕嗑着瓜子,轻声问道:“就不会觉得无聊吗?”

    二十多年了,每天就这么忙忙碌碌,关键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琐碎事务,好像就没个止境啊。

    就连他这个游手好闲的,再喜欢待在落魄山混吃等死,偶尔也会想要下山散心一趟,悄无声息御剑远游往返一趟,比如白天去趟黄庭国山水间赏景,晚上就去红烛镇那边坐一坐花船,还可以去披云山找魏山君喝酒赏月。

    暖树摇摇头,“不会啊。”

    米裕问道:“不累吗?”

    暖树笑道:“我会休息啊。”

    本来想说自己是半个修道之人,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境界,暖树就没好意思开口。

    米裕有些无语。

    前些年,有老气横秋的青衣小童,鬼灵精怪的黑炭丫头,活泼可爱的小米粒……

    如今,又有在路边行亭摆了张桌子的白玄,箜篌。

    唯独粉裙女裙陈暖树,大概是性子温婉的缘故,相对而言,始终不太惹人注意。

    其实就像陈灵均跟贾老神仙吹嘘的,自己可是老爷身边最早的从龙之臣,落魄山资历最老、架子最小的老前辈,

    还要在裴钱认师父、大白鹅认先生之前,大风兄弟是当地人不假,可他上山晚啊。真要论资排辈,不得往后靠?

    再说了,还有谁陪着老爷在泥瓶巷祖宅,一起守过夜?有本事就站出来啊,我陈灵均这就给他磕几个响头。

    既然陈灵均的确如此,那么暖树当然也是了。

    米裕突然说道:“以后如果有谁欺负你,就找我。”

    只是话一说出口,米裕就觉得说了句废话。

    哪里轮得到自己出手。

    真有人敢欺负暖树的话,估计就算对方是个飞升境,都得死,而且注定毫无悬念。

    所以米裕很快改口道:“比如那个陈灵均又说些傻了吧唧的话,我就帮你教训他。”

    暖树眉眼弯弯,摆摆手,“没有没有。”

    一个大袖飘荡的青衣小童哈哈笑道:“哎呦喂,余大剑仙,在给傻丫头指点修行呢?好事好事,不然总这么乌龟爬爬蚂蚁挪窝,太不像话。”

    米裕笑眯起眼望向暖树,暖树犹豫了一下,眨了眨眼睛,然后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米裕就拍拍手掌,站起身,朝陈灵均走去。

    陈灵均察觉到不对劲,“余兄,你这是要干嘛?!有话好好说,没什么过不去的坎,解不开的误会,不好商量的事!”

    米裕笑道:“想啥呢,就是指点一下修行。”

    陈灵均二话不说就跑路了。

    落魄山上,曾经有三个小姑娘,个头都差不多高,谁高谁矮,相差极为有数了。

    经常一起躺在竹楼二楼的地板上,微风拂过,带来一阵阵的夏天蝉鸣声。

    她们枕着蒲扇,等着那只放在竹楼后边池塘里的西瓜,一点一点凉透。

    小小的忧愁,就是山外过路的白云,来了就走。有些胖一些,就走得慢些,有些瘦一些,就走得快一点。

    山中何所有?

    一袭青衫和所有美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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