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灼灼其华-《大唐扶龙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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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张少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,大摇大摆地往家里走去。他原本想在玉脂院休息一下,毕竟自己今夜出了大大的风头,前来自荐枕席的小娘子可谓数不胜数。

    可他想起南市见到的那道鹅黄身影,便瞬间没了心思。像双魂奇症这等怪病,对于祝由先生有着天然的吸引力,医官总是以破解疑难杂症为乐趣。

    薛灵芝温婉如水,薛兰芝古灵精怪,如果真能把她治好,又会是什么样子呢?

    正专心想着双魂奇症的张少白走进一条无人的窄巷时,忽然被两道身影挡住了去?路。

    “不好意思,走错了。”白衣少年面不改色,转身打算改道,结果发现身后也被两人堵住。

    前后一共四人,全都黑纱遮面,身上透着杀气。

    张少白恍然大悟,这些人便是之前追杀天天的人,更是灼灼一案的始作俑者。如今张少白坏了他们的计划,让武后的名誉不仅没有受损,反而贤名更盛,这自然是大大得罪了他们。

    看着那些明晃晃的刀尖,张少白不由得想到,当中的某个是否就是那夜假扮里正的人,自己可是看过他的真正面目,于是少年仔细地瞅了瞅每一张脸,果然从中找到了一个眉眼极为相似的人。

    生死关头,张少白却不慌不忙,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。一阵尖锐的鸟鸣声忽然从他口中发出,做完这些他便再也没有任何行动,似是认命等死。

    随即便有一股极为熟悉的酒臭飘来。

    洁白月光掠过刀尖,拂过刀身,四个人,四把匕首动若雷霆,没人说一句废话,他们只打算瞬间要了张少白的小命,然后拂衣而去。

    可有片乌云偏偏遮住了月光!

    乌云带着酒臭从天而降,弹指间四把匕首便分别插入了自己人的心脏。

    张少白看着面前的那道高大身影,嬉皮笑脸地打了声招呼:“五叔。”

    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喝了口酒,脸色不善:“亏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五叔!”

    “小侄哪敢忘呀,正想着这两天挣了钱请你喝酒呢!”

    “那你干吗跟鬼街的老金头说你家里一个人都没了?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希望他能同情一下我,以后拿货也方便些嘛……再说了,你的名字压根不在家谱上,谁都知道我爹他们是兄弟四人,凭空冒出来一个五叔,谁会信啊。”

    “扯淡!”被称为五叔的男人打了个嗝,深深看了眼张少白,“这条路不好走,你一旦把自己放在明面,像今夜的这种刀光剑影只会越来越多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收起笑意:“爹娘小丫不能白死,你吃的苦也不能白吃。”

    酒葫芦砸了一下少年脑袋:“说谁白痴呢!”

    张少白揉着颇为疼痛的额头:“你能讲点道理不?”

    “若是世人都和你讲道理,二哥能死那么早?”五叔就是张少白的克星,你没法和一个不讲理的人胡说八道,少年郎只能瘪嘴受气。

    “胡闹也要有个限度,当心你的身体……唉,算了,当我没说。”

    五叔又喝了口酒,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。

    张少白早已习惯这样的分别方式,他懒得低头看地上的死尸,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这条小巷。至于明天四具尸体会被发现,然后引出什么麻烦,他不在乎。

    派人来刺杀的幕后黑手才会真的在乎,而且会继续派人过来收拾残局,免得留下痕迹。而五叔就会守在那几具尸身旁,抓住那条尾巴。

    五叔就是这样,他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,什么风浪没见过?

    张少白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家。

    张家有四个孩子,老大叫怀璧,老二叫云清,老三老四叫大仁大义。后来爷爷又在乱葬岗捡了个娃,没给起名字,只给了姓氏——张。没名字的人肯定上不了族谱,但老五丝毫没有不满,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是老太爷捡的,这是恩情,一定得报。家里的人都叫他张黑子,他谈不上喜不喜欢,只是后来外面的人也叫他张黑子,全都被他打碎了?牙。

    张家的祝由之术一直以来有个规矩,那就是兄弟之中只传一人。那一代中张云清是佼佼者,于是学了祝由,成了张家的主人。而且张云清也的确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,在大唐闯出了极大的名堂,甚至有人说他是五百年一遇的祝由奇才,一时间就连佛道两门都对祝由礼遇有加。

    可是身为长子又未能习得祝由之术的张怀璧对此深感不满,于是离家出走,不知道去了哪里。只有大仁大义是安分守己的人,老老实实过着日子,不骄不躁。

    至于老五,则为了报恩做了一个不算是人的“人”。祝由明里看着光鲜,暗中却有不少门门道道。老五学了一身好武艺,一辈子只活在暗处,与酒为伴,帮着家里处理一些不好放到台面上去讲的事情。

    比如父亲治死了某个病人,然后病人的亲戚开始闹事,五叔便会让他们安静下来,以免伤害张氏祝由的美名。

    哎呀,净是瞎想,父亲怎么可能把人治死呢。

    少年掏出一枚贴身收藏的龙形玉佩,脂白色,圆雕,龙首居中,龙身盘绕一周与龙足相缠。这东西是当年老太爷仙逝前亲手交给张少白的,叫作“扶龙玉”,乃是张家传承的信物。据说原本这块玉佩给了张怀璧,之后又被爷爷收了回来,却不知为何一直没给张云清。

    那日张老太爷送完玉佩之后便牵着头白毛驴离开了家,说是临死前要再看一看大好河山,若是没回来家里当他死了就好。

    可是爷爷不知道,在他离去之后,张家竟遇上了一场灭门之火。

    张少白摇了摇头,脑海中的那些个身影纷纷被一团无名大火吞噬殆尽。那场大火烧过之后,只有因为某个原因愤怒离家的自己和一直躲在暗处的五叔逃过一劫。

    爷爷曾经在家谱上烫掉了离家出走的张怀璧的名字,可他没想到,有一天会有把火烧掉整个家谱。

    死了,都死了。

    没啦,都没啦。

    长安城的家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,孤魂野鬼般的少年只能徘徊在洛阳。

    张少白用力吸了一下鼻涕,身影落寞。他不太愿意回家,于是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,看着万家灯火。

    他听到有对夫妇在吵架,院里的恶狗也叫个不停,吵架声和狗叫声交相呼应,让人心烦。他看到有道人影映在窗上,似是在低头绣花,绣花的人儿不小心刺痛了手指,令人心疼。

    直到路过某户人家的时候,里面先是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声,紧接着又传出一阵铜铃响声,孩子的哭闹随之渐渐停止。

    这一刻,张少白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宁静。

    心思通透的少年终于回家,没承想推开宅门便看到那两人已经率先一步赶回。

    他俩坐在院里的石凳上,天天把一口小坛子放在面前,痴痴地盯着。茅一川则抽出了腰间的刀,正专心致志地擦拭着。

    见到张少白回来,茅一川依然低头擦刀,但嘴上却说:“每次让你老实待在修行坊,你就是不听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换了个话题:“还是头一次见你把刀抽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嗯,很久没有用过‘无锋’了。”

    “无锋?这把破刀居然还有名字!”

    无锋不是破刀,而是一把绝世好刀,仅从刀身上的花纹便可看出,那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能锻造出的纹路。只是许久未用,花纹上藏了些许灰尘,茅一川费劲地清理着它们,头也不抬地说道:“上一个说无锋是破刀的人,是大理寺少卿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微微挑眉。

    茅一川又说:“有次破案时他有所疏漏,于是我借机撅断了他的一条腿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抽了口冷气:“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?”

    茅一川没有回答,他已经擦完了刀,把无锋的刀尖对准张少白,眯起眼睛看了眼刀尖上的人影,方才收回鞘中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带天天去刑部的路上,感觉一直有人跟着,看来牝鸡司晨案的始作俑者已经按捺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,他辛辛苦苦设下这么一个局,结果现在没人记得那个凶兆,不生气那才奇怪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该在桃夭楼抛头露面的,这样一来你会成为他们首要的报复对象。”

    “比起赚钱,这些都是小事。”

    茅一川瞥了一眼院外的那棵大树,心想既然张少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,看来是心里有数,也就不帮着瞎操心,于是说起了案情:“你之前说你用‘招魂之法’已经弄懂了灼灼的死法,以及背上的血字如何生成。”

    天天终于把目光从骨灰坛转向了便宜表哥。

    张少白回答道:“‘招魂之法’是我骗卓胖子的,我可没有和鬼魂直接对话的本事。至于弄出血字就简单得多,石菇粉再加上一些小东西可以调制出一种无色无味的颜料,写在绢布或是黄纸上基本看不出痕迹。可是一旦遇到了水,便会呈现出血红色的痕?迹。”

    茅一川又问道:“你说的这种颜料也可以用在人的皮肤上?”

    “当然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鬼街卖石菇粉的老人很有嫌疑,害死灼灼的人也很有可能是你的同道中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饭可以乱吃,话可不能乱说。鬼街的规矩向来是不问买家来由,甚至连买家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。”张少白只说此事与鬼街老头无关,却不否认祝由一事。

    茅一川盯着张少白:“还有一个问题,灼灼到底因何坠亡?”

    “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问一问天天了。”张少白见天天一脸茫然,于是问道:“你还记得站在桃夭楼上的感觉吗?”

    天天略微回想了一番,不由得打了个寒战,说道:“记得,我觉得很难受,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当时有人怂恿你跳下去,你会不会照做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不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张少白微笑着说道:“桃夭楼的台子很高,周围又挂满了红纱帐,这会让里面的人找不到方向,继而产生极为不适的感觉。在这种情况下,会让人容易变得失魂落魄,甚至是产生幻觉。我记得你曾经说过,灼灼死前说起过‘鬼车’二字,所以我猜测她应是在桃夭楼上出现了幻觉,误以为鬼车在追赶自己,这才失足坠楼。”

    茅一川紧皱眉头,立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:“可是这样说来又有了新的问题,凶手是如何让灼灼产生幻觉看到鬼车的?”

    “既然‘摄魂之法’可以让许见鸿将天天看成灼灼,为何不能让灼灼在桃夭楼看到鬼车?”

    茅一川猛地瞪大双眼,他对“摄魂之法”并不陌生,因为今日张少白还对许见鸿用过,并且成功套出了许多信息。

    张少白悠悠说道:“除此之外,还有一点,灼灼是怎么知道鬼车的,又为何对其心生畏惧?”

    茅一川说:“灼灼知道鬼车肯定是听来的,背上的血字是石菇粉弄的,她坠楼而亡也很有可能是中了‘摄魂之法’。张少白,既然凶手也懂得这些,那么八成和你是同?行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的目光冰冷:“治病救人的术法居然被他拿来装神弄鬼害人性命,真是不可原谅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说凶手是个祝由先生,你心中可有线索?毕竟洛阳城里会祝由之术的人不多,你总应该认识一些吧。”

    “第一,不是所有会祝由之术的人都是祝由先生,有很多人并不以此为生,正所谓大隐隐于市,兴许街头买西瓜的老汉就会一手深藏不露的法术。第二,就算我真的知道这人是谁,抱歉,我也不能说。”

    茅一川颇为不满:“张云清因太子弘一案入狱之后,也说过‘不能说’三个字,你们父子二人还真是一模一样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的脸色也不好看:“这是因为你们不知道祝由到底是什么,它不仅是简单的术,它还是一份传承。既然是传承,就一定有它流传千年的缘由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确不懂什么传承,我只知道杀人就要偿命,否则我大唐律法形同虚设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就继续去查,我又不会拦着你。”

    “张少白,你到底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没意思……我是说,既然已经知道了杀人方法,还知道了凶兆来源,这事就已经变得没意思了。”

    黑衣和白袍,大眼瞪小眼,茅一川显然在压抑怒火,而且相当用力,以至于握刀的那只手的骨节都发出“咯咯”轻响。张少白则是毫不在意,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两人僵持许久,只听到天天忽然轻声说:“裴家二郎。”

    茅一川一头雾水: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天天解释道:“裴二郎那些天一直缠着姐姐不放,姐姐登楼献舞那日,他也始终赖着不走,直到姐姐去了桃夭楼方才摆脱了这只癞皮狗。”

    “裴二郎。”茅一川反复念叨了几次这个称呼,问道:“也就是说,灼灼死前一直和这位裴二郎在一起?”

    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来,裴二郎是最有机会在灼灼身上动手脚的人。只是他既然缠着灼灼,便说明他是灼灼的恩客,为何又要下此毒手?灼灼为何宁可扔出铜铃寻人求助,也不愿意找他帮忙?灼灼坠亡之后他又去了哪里,为何置身事外,毫无与他有关的消息?此人……疑点甚多。”茅一川低头想了许久,“天天,你可知这个裴二郎到底是何许?人?”

    天天似乎有些为难:“我听说……他的父亲乃是……裴炎。”

    茅一川听后猛地瞪大双眼:“裴炎!”

    裴炎,今年刚刚加授黄门侍郎,位极宰相!牝鸡司晨案怎会莫名其妙地和他扯上关?系?

    张少白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同样眼前一亮,重新来了兴致。

    茅一川又问了一遍:“你确定?”

    天天回答说:“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……”

    此时张少白忽然插嘴打断:“八九不离十,都知道裴相次子裴彦先是个大淫棍,灼灼艳冠洛阳,他不去一亲芳泽才是怪事一桩。”

    茅一川沉吟片刻,心中已有计较。他拿着刀转身出门,头也不回,只不过看其架势,定是不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回头。

    明明可以回玉脂院了,但天天偏偏不走,抱着姐姐的骨灰坛就去了柴房,还不忘把门闩好,生怕张少白翻脸赶人。

    张少白原本只想着利用牝鸡司晨案结识茅一川,让他帮忙寻找一些五年前太子疑案的线索。可没想到牝鸡司晨案居然又和裴家这等庞然大物有了瓜葛,想到这些他也是心思复杂。

    雨后的晚风似是绕指柔,吹拂过身躯初时没什么感觉,可随后便感到冰冷刺骨。张少白忽地打了个寒战,他今日经历了不少事情,桃夭楼上呼风唤雨,回家路上又遇刺客袭击。

    三番四次地折腾,让他备感疲惫,只感到喉咙一痒,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。待到痒意好不容易退去,他便赶紧回屋休息了。

    只是有一点朱红落在地上,刚刚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微微有些膨胀,与那一滴红色稍一碰触,便立刻将其吞到了自己的肚子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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