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彼采艾兮-《大唐扶龙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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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卓不凡谄媚的模样实在是令人反胃,张少白也没了捉弄他的心思,赶紧挥手赶人了。胖子离去的时候那叫一个毕恭毕敬,生怕张小先生一个不高兴,再毁了自己的大好姻缘。

    薛灵芝一面小口喝着醪糟,一面问道:“卓主事怎么会在这里卖醪糟?”

    张少白一脸不屑:“相中甘姐姐了呗。”

    “甘姐姐?我记得上次你带我吃醪糟,店家并不是她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她爹,我还给他治过病呢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病?”

    “这就说来话长了。”

    薛灵芝托着腮,笑眯眯地看着张少白,轻声说道:“你说吧,我有时间,可以听得完你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那一刹那,张少白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了幻觉,他莫名感到眼前的世界开了许多花。天上的云、地上的人、碗里的醪糟、街边的小贩,全都变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花,忽地绽开、盛放,唯独薛灵芝没有,可她一身鹅黄衣裳,在花团锦簇中,却比花更加恬静、秀美。

    少年的眸中映着花,少女的眼中藏着星星,两人就像多年未见的知己好友,一路有说有笑,从洛阳城南走到了洛水之畔。

    洛水将洛阳城分作两段,皇宫与北城在那边,南城则在这边。当人站在洛水附近的时候,会不由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,就好像两只脚分别踩在不同的世界之上。

    张少白叫了一位船家,两人便在洛水上泛舟而游。

    薛灵芝问道:“先生还记得漱儿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记得,你担心他了?”

    “不担心,我相信他会活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有些惊讶:“为什么这么说?我还以为你会想去看看他呢。”

    薛灵芝望着洛水两岸的风景:“先生,我觉得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水上飘零的舟,有时相遇可以同行,但到了分岔口难免又要离别。无论男女老少,都是一艘艘孤零零的小船,最后要走到哪里谁也说不清,你也改变不了,唯一能够做的,就是相信他会活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莫名觉得有些伤感,似懂非懂地点着头。

    “先生,我一直相信,你会活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突然说这些,好像咱俩要永别了一样?”

    薛灵芝打了个哈欠,似是有些倦了,她说:“只是有些感慨罢了,这些日子见了不少病人,有些治好了,有些却没能治好,所以难免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。和别人又没法说,便只好和先生说啦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回应道:“这是难免的事情,我也曾为了无法帮助别人而无比恼火,不过渐渐就会看开。有时候实在看不开了,就安慰自己说,全都是命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我和姐姐的分别也是一样,或许死亡只是把她带去了另一个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生死之事谁也说不清的,总不能让已逝之人重新活过来给咱们讲上一?讲。”

    船夫摇桨的速度不快,小船就那么慢慢悠悠地往前划着,映衬着蓝天白云显得格外惬意。

    薛灵芝抬头看着天空,说道:“这些天多亏先生陪伴,我感觉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许多,而且前些日子我还经常见到她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一听顿时变得格外认真严肃:“你见到兰芝了?”

    “没错,有时是在梦里,有时是在白天发呆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们有没有聊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每次我都在向她道歉,但她似乎并不在乎这些。她只是自说自话,说着一些我从来没有印象的事情,仿佛她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点了点头:“这就有些奇怪了,我得好好想想。”

    两人各怀心事,随着小船缓缓前行。少年想的是双魂奇症,少女却是在后悔,为何又把话题引到了病情上。明明今天应该做一对好友,而不是医患。

    忽然,张少白一拍脑门,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灵芝,说道:“哎哟,瞧我这个记性,差点忘了正经事。”

    灵芝接过扶龙玉,只觉得这东西做工极其精美,却不知其含义,于是问道:“先生这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这块玉佩是我家传之物,有趋吉避凶、安神静心的功效,我可以把它借你戴上一段时间。”

    薛灵芝感受着玉佩上残留的体温,有些羞涩:“不行,太珍贵了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洒脱地摆了摆手,说道:“我这是看在咱俩交情上才借给你的,你看之前不熟的时候,我就从来没和你提过这件事。”

   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,薛灵芝便也不再矫情,悉心收好扶龙玉。奇怪的是,一碰到这个号称具有安神静心之效的宝物,灵芝突然感到一阵倦意来势汹汹,竟是难以抵?挡。

    “不知怎么回事,突然睁不开眼睛了……”薛灵芝嘴上说着,随后便抱着双腿,将脸埋在了襦裙之中,看起来疲惫不堪。

    张少白惊讶无比,突然想起每当薛兰芝取代灵芝的时候,便会出现这种情况,只不过近来已经很少这样:“没关系,累了就睡一下,等你醒过来的时候,我一定还在你的身边。”

    少年坐在少女对面,看着她渐渐睡去,然后另一个她随之缓缓苏醒。她的气质由温婉变成冷漠,由柔和变得孤独。

    兰芝抬起头向着四周扫视了一番,初时有些茫然,可随后便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她问道:“你想带她私奔?”

    张少白解释道:“不敢,只是单纯来洛水泛舟,咱俩倒是有阵子没见了。”

    她没有回答,继续问道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讨厌吗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我从小就招人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,就知道你靠近我是另有所图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眼中闪过一抹歉意。

    薛兰芝不屑道:“像你这种心怀不轨的人,是不可能治好她的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莫名觉得有些生气,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笑容:“你一口一个‘她’,如果她是她,那你又是谁?”

    “我自然是兰芝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薛兰芝,她是薛灵芝,可你为何要占着这具身体,这具身体又到底是谁?”

    薛兰芝的表情很冷漠,似乎完全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:“我不在乎这些,只要我醒着的时候,我就是薛兰芝。不过,最近我很难像以前那样醒来,这让我很不开?心。”

    “这对薛灵芝来说是一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对我来说却不是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打了个哈欠,或许是被刚才的薛灵芝传染了吧,他悠悠讲道:“给你说个故事吧,是小时候父亲讲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薛兰芝没有出言打断。

    “那是很久以前,应该是战国时期吧,有一对父子相依为命,可是有天儿子却死于非命。他们生于乱世,人命如同草芥,死亡对人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罢了,”张少白眼神飘忽,仿佛也去了回忆里面,“父亲无法接受失去儿子的事实,他下定决心要为他报仇,便四处寻找仇家。”

    父亲先是杀了一个兵卒,他是杀害儿子的元凶。而后父亲又杀了一对夫妇,因为他们对儿子见死不救。最后父亲几乎杀光了树林里的兔子,是它们将儿子引到了偏僻无人的地方,才会惨遭毒手。

    张少白说道:“可即便如此,父亲依然不得解脱,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?”

    薛兰芝答道:“因为杀戮与复仇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?”

    “不,是因为在父亲心中一直认为如果那天自己能够照顾好儿子,便不会发生悲剧。无论他做了多少事,杀了多少人,”张少白叹道,“人最难原谅的,都是自己。”

    薛兰芝听后若有所思,她问:“关于我和她的事情,你究竟知道多少?”

    “不多,我只知道她对你满是愧疚,即便坐堂行医也只是为了弥补那份遗憾罢?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嘴里吃的饭,能填饱我的肚子吗?”

    张少白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“你果然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,”薛兰芝的眼神极冷,冷得仿佛可以杀人,“什么狗屁祝由先生,和那些和尚道士一样都是蠢货。”

    “没错,我们的确都是蠢货,但我们至少清楚自己是谁,我们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,也知道未来往何处去,而你呢?”

    薛兰芝似是被触碰到了痛点,她猛地站起身子:“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!张少白,我告诉你,我和薛灵芝不一样,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!我有我自己的想法,也有我想做的事!”

    张少白也站了起来:“她现在做的事情,就是你想做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她做终究不是我做。”

    “你错了,你明明就是她,”张少白的声音渐渐变得激动起来,“人死不能复生,是她对你的内疚造就了你,她若是出了事情,你以为你会变成什么?烟消云散!”

    “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,却在这里自以为是,”薛兰芝气呼呼地瞪着眼睛,大声吼道,“错的人从来都不是我,而是你们!”

    说完还不够解气,她趁着张少白愣神的工夫,狠狠地推了他一把。而张少白来不及做出反应,居然真的被她推倒,身子一歪,整个人直挺挺地坠入了河中。

    薛兰芝冲他喊道:“她是她,我是我,我们从来不是同一个人!你所以为的真相,不过是自作聪明罢了!”

    夏日的洛水透着一股温凉感,幸好这片的河水不深,张少白折腾了两下便浮了起来,看样子并无大碍。他眼睁睁地看着薛兰芝催促着船夫越划越远,只能无奈地笑了一笑,然后找个地方狼狈至极地爬回岸上。

    薛兰芝的话,让张少白想起了父亲对自己的那句教诲:你不相信的神灵,压根不是神灵。而你所鄙夷的祝由,也压根不是祝由。

    张少白觉得自己又犯了老毛病,以为双魂奇症已被自己琢磨透彻,轻易就能治好。却未曾想过,薛兰芝的人生是什么样子,和灵芝的相同之处与不同之处,又有哪些。

    薛灵芝长久以来被锁在庭院深深,就像是只笼中的金丝雀。薛兰芝则满身秘密,有许多乞丐叫她“恩人”,而她也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。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,是否某个她的经历其实是妄想出来的?

    父亲说得没错,“双魂奇症”,果然可遇而不可治。

    茅一川总是嘲弄张少白穿得像只大白鸭子,未承想这人一旦落了水就更像了。张少白回到修行坊的时候天色已晚,他是在洛阳城闲逛了好久方才回去的。

    毕竟,谁也不知道,到了明日,他还能否再看一遍这满城芳华。

    ※

    次日,洛阳合璧宫。

    自打太子弘死在其中,这里便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辉煌,就像是经年累月的壁画没了颜色。这一方面是岁月的缘故,另一方面也是帝后二人的有意为之。既然他们最喜爱的儿子死在了这里,那么合璧宫也就不能再有颜色。

    张少白取出手谕,茅一川则亮出金牌。看到了这两样信物,看门的守卫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挡路的兵器,任由那三人入了合璧宫。至于张少白问的那一句,“请问艾娘所在何处”,他仿佛全然没有听见。

    明崇俨叹道:“太子弘暴毙之后,不仅你父亲遭了殃,这合璧宫的守卫宫女更是无一幸免。大多丢了性命,剩下的一些也被割了舌头,或是刺聋了耳朵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想起了那个纵马洛阳的士兵,还有他那张空空如也的血盆大口,觉得有些不?适。

    如今的合璧宫更像是太子弘的一座陵寝,除了看门的那两个人,宫内只有零星几个人,而且尽是身躯残破,似乎神智也不太正常。即便如此,茅一川却偷偷叮嘱过张少白“不要乱走”,习武之人对于同类往往有种莫名感觉,他感觉合璧宫里藏了不少高手,但凡察觉到丝毫异动便会立刻出手将来人格杀当场。

    若是换了往日,张少白肯定会小心翼翼,生怕一步走错丢了小命。然而到了这合璧宫之后,他反而完全不把茅一川的话放在心上,仿佛已经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。他仔细观察着宫内的一草一木,努力挖掘着五年前那桩旧案的真相。

    张少白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角落,父亲没能完成的事情,他必须帮其完成。张氏没落的威名,也必须由他重振。

    如若做不到,这条性命,不要也罢。

    天空不着丝缕云朵,艳阳高照,阳光浩浩荡荡,与合璧宫显得格格不入,这里鬼气森森,院内只有枯树,盛夏不开花也无叶片,只有光秃秃的枝条,长得歪七扭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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