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蒙心祝由-《大唐扶龙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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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在修行坊买间宅子肯定是足够的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听后一窒,亲娘嘞,谁都知道洛阳城寸土寸金,置办间一进的宅子就至少要两百贯。

    两百贯是个什么概念?当朝宰相的月俸也就不过十数贯而已!

    张少白顿时如同打了鸡血,挺起胸膛说道:“劳烦石管家跟你家主人说一声,小娘子的病就包在我身上了,我这就回去好好准备一番。”

    石管家躬身行礼,说道:“好嘞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张少白眼前一黑,居然又被套了麻袋。

    “哎哎哎!我说你就不能换个法子,只在眼睛上蒙块布子也行啊!”

    “是老仆疏忽了。”

    老家伙滑溜得像条泥鳅,让人发不出脾气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洛阳温柔坊,正上演着极为热闹香艳的一幕。

    此处人声鼎沸,众人皆是仰着头,望向北边那座红纱掩映的高台,口中不住发出阵阵叫好声。

    高台名为“桃夭楼”,高逾三丈,通体覆着轻红丝纱,而且点缀着朱红灯笼。红楼映着月色,一边清冷,一边火热。

    桃夭楼上,有个妙龄女子穿着一袭赤羽霓裳,露着雪背玉足,轻歌曼舞。晚风袭来,吹皱红纱一角,露出的刹那春光便已是国色天香。

    她叫灼灼,五年前便来了洛阳,凭借着一身舞技和一张姣好面容博得了花魁的美名。今夜乃是她初次登顶“桃夭楼”,为的是跳一段新学的无色天罗舞。

    随着一记沉重的鼓声响起,灼灼轻盈地打了个旋,一枚铜铃铛忽地滑出衣袖,落入台下的人群之中,砸到了一个满脸迷茫的青衫男子。众人先是一窒,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呼喊声,靠近男子的人更是将其一把扑倒,纷纷伸手抢夺铃铛。

    灼灼望了一眼台下的骚动,咬着嘴唇笑了一下。紧接着她好似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,脸色忽然变得煞白,脚上的动作也变得乱了起来。

    桃夭楼的乐师们发现灼灼有些异常,心中极为好奇,毕竟和灼灼合作许久,还是头一次见她出错。

    其中有个少女负责击鼓,身穿水绿襦裙,样貌秀丽,若是再过两年定能出落成一个绝色美人。她叫夭夭,乃是灼灼的妹妹,两人自小便在一起,感情深厚。就在灼灼脚步杂乱的那一刻,夭夭便心神不定,总感觉即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……就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一座平安喜乐的洛阳城,没人知道灼灼看见了什么。

    在她眼中,红纱帐变成了一面朱红宫墙,那是一方逃不脱的囚牢,更是无数红颜的坟墓。最可怕的是,月光在“红墙”上留了一道影子。那影子一身九头,长颈尖喙,好似鸟首。影子于墙上缓缓走动,发出阵阵车轮滑过的声音。

    灼灼绝望地旋转着,目光掠过那面无穷无尽的红墙,看见九首怪影穷追不舍。她心中止不住惊恐,可双脚仍然不由自主地转着,身子已然到了楼台边缘。

    台下众人只见灼灼的身影在红纱之下呼之欲出,一个个屏息凝神,激动不已。

    下一刻,灼灼的身子竟然真的突破了红纱的束缚,她仿佛一只折了翅膀的雀儿,只在半空中停留了瞬间,随后便重重落下。

    她看着漆黑地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,就像是一头张开了嘴巴的巨兽,但无论如何,自己终究还是逃过它了。

    灼灼听到一声闷响,那是她的额头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声音,这声音在她的体内回荡,仿佛要碾碎每一寸骨骼。

    她的视线变得模糊,隐约看到有人哭喊着“姐姐”跑到了自己身边。

    灼灼想要用力地说些什么,却如同人在梦中,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。她握了握抓着自己的那只手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:

    “鬼车,快逃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的时候,灼灼随之香消玉殒。

    周围人群终于回过神来,一窝蜂般向着这边涌来。众目睽睽之下,灼灼的雪背之上逐渐生出八个血红大字。

    牝鸡司晨,天下大乱!

    ※

    这边乱作一团的时候,张少白刚好上了马车,一番颠簸过后,总算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了修行坊。那两个壮汉收起麻袋,也不理会张少白,复又驾着马车离去。张少白迷迷糊糊好一阵子,方才回过神来,原来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门口。

    “车接车送,倒还算体贴。”张少白一想到那份报酬便心动不已,可随后便又气得跳了起来,“坏了,我那一贯钱还没拿呢!”

    可惜天色已晚,洛阳城又实施宵禁,自己若是跑上这么一趟,怕是赶不上净街鼓响之前回家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张少白只能作罢,他打开门锁,进院复又反手将门闩挂好。

    月色如故,宅子也如往常,并无不同。但张少白却如临大敌,他的目光落在院子东南角,那里栽了棵石榴树,乃是房东种的,如今已长得足有墙面高。

    为了防止夜里遭贼,张少白在院内布了不少坠着铜铃的长线,石榴树到墙边也应该有一根才对。

    只是现在,那边的铃铛已然不见,而且墙下的青草显然被人踩过。

    张少白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发亮,他早已没了平日里嬉笑戏谑的神情,转而变得面无表情,整个人仿佛一口古井,深不可测。

    “出来。”少年郎站在屋外,冷声喝道。

    “我再说一遍,出来!”

    屋里初时没什么动静,随后油灯居然亮了起来,却映不出丁点影子。

    “少在那里装神弄鬼,修行坊里闹事的是人是鬼,我比你清楚得多。”

    有个少女款款走出屋子,看似不过二八年华,长得灵动可人,只是现在却有些狼狈,身上沾了不少泥土,发髻也是散落大半。

    张少白冷冷盯着面前的少女,说道:“原来还是个女贼。”

    少女气鼓鼓地瞪着张少白,只是语气却透着心虚:“我不是贼!我只是……只是无处可去,才借你这个地方歇脚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寻常盗贼哪有穿着裙子翻人家墙头的,我看你是逃难的还差不多。”张少白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少女,发现她穿着水绿衣裳,身形如小荷初露尖角,“我不管你为什么躲在这里,既然这间宅子的主人回来了,那便请你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!我不能出去!”少女的语气虽然着急,但声调依然压得很低,仿佛是在害怕被别人听到。

    张少白挑起眉毛,“既然如此,那我就去报官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一听顿时慌了,只见她猛地冲到张少白面前,一记擒拿手便将其牢牢制住。

    张少白没想到少女力气颇大,挣扎两下居然不得脱身,反而两只胳膊被扭在身后,几乎快要断裂。

    少年终于不再淡定,骂道:“小爷今天真是倒了血霉,先是牢狱之灾,然后是被人套了麻袋,现在又被你个丫头片子欺负!”

    少女着急地解释说:“我真的不能出去,你就行行好,收留我一阵子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收留你?万一你是个正被通缉的江洋大盗怎么办,到时候我还要落一个包庇罪犯的罪名!”

    “我才不是江洋大盗!”

    “不是江洋大盗,你怎么无缘无故翻别人家墙,现在还胆敢挟持人质!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就是力气大一些而已,谁想到你居然打不过我……反正我绝对不是歹人,你相信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倒是把我放开,这样我就相信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又不傻,不放。”

    两人僵持不下,少女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,恳求道:“求求你,我不在这里白住,我把我的钱全都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谁稀罕你的臭钱!”张少白口不应心,指间不知何时夹着一根银针,透出瘆人的凉?意。

    少女带着哭腔:“我看屋子里面乱七八糟,你肯定尚未成亲,只要你愿意把我留下,我就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好不好?”

    张少白先是愣神,随后艰难地扭头问道:“给暖床不?”

    少女霞飞双颊,手上稍一用力,张少白顿时痛得把头扭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只要你肯帮我,什么都好商量。”

    就在张少白龇牙咧嘴的时候,一阵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,在清冷的夜晚显得格外突?兀。

    “家里有没有人?”

    少女慌乱至极,掐着张少白的两只小手也不住颤抖。张少白趁机用指间银针在她手腕轻轻一刺,少女吃痛顿时松手。

    张少白终于挣脱,他看向少女,只见那边的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,正用脏手笨拙地擦着豆大的泪珠。

    少女不敢出声,只得用嘴型说道:“求求你。”

    此时此刻,月下少女的身影忽地自行闯入了张少白的回忆之中,与他脑海中的某一道身影逐渐契合于一处。

    那年张少白十岁,有个妹妹小他两岁,总是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,甜甜地叫他“哥哥”。有天张少白爬上了院里的老树,妹妹也想上去,但她的少白哥哥就是不愿意帮忙。女娃赌气,干脆学着哥哥的样子爬树,结果爬到一半就摔了下去。

    这一摔就掉了两颗大门牙,从那之后一笑就漏风。

    出神半晌,回忆里忽然燃起了一场大火。若她还活着,现在也该这般大了吧?

    “有没有人?”敲门声再度响起。

    张少白看着少女,表情复杂,然后眼神闪过一丝莫名的神采,仿佛做了什么决定。

    他打开门闩,只把门打开到足够露出脑袋。

    敲门的人恶声恶气地说道:“怎么这么迟才来开门?”

    张少白解释说:“方才在出恭,大半夜的吵吵嚷嚷,你又是哪位?”

    “瞎了你的狗眼,我乃是此地新任的里正!”

    张少白仔细一看,来人果然穿着里正的那套衣服,态度顿时变得恭敬起来:“不知里正有何贵干?”

    里正问道:“你可有看到一名少女,十五六岁?”

    张少白微笑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里正闻言死死盯着张少白的双眼,许久后方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“有毛病,里正了不起啊。”张少白骂了一句,随后重新把门闩好。

    离去的里正耳聪目明,他听到了张少白的那句话,气得双拳紧攥,不过还是按捺住火气没有回去找麻烦。抬头看了眼夜色,里正骂道:“该死的小丫头,若是落到爷爷手里,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!”

    张少白细细检查了一下门闩,仍是心有余悸。他曾给修行坊的里正看过病,两人关系相当熟络,故而一下子就发现方才的里正是在撒谎。

    那人定是借着里正的身份挨家挨户寻访,为的就是找出张少白面前的这位少女。

    少女感激道: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依然冷着脸:“你叫什么?”

    少女犹豫了一下,回答说:“天天,我叫天天。”

    张少白当然知道这个天天真名肯定不叫天天,但也懒得纠缠,他径自往屋里走去,边走边说:“我只留你一晚,明早儿你就赶紧走人,少给我惹麻烦。”

    天天点头答应,不过看模样压根没把张少白的话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天色已晚,外面净街鼓开始响起。总是点着油灯实在费钱,于是张少白一口吹熄了火苗,翻身上床打算休息。

    张少白租的宅子只花了五百文,要多简陋有多简陋,院子里只有一间卧房,一间灶房,还有一间放满杂物的柴房罢了。少女天天杵在卧房里,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。

    想了半天,为了自己的清白之躯,天天还是打算去灶房将就一宿。

    张少白仿佛读到了少女的心思,幽幽说道:“灶房有老鼠。”

    天天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
    她可怜巴巴地蹲在墙角,想着实在不行就这么凑合一下,反正自己绝对不能睡着,免得那人兽性大发。

    正想着,张少白把被子扔到了少女这边,还说:“明早把被子洗干净了再走。”

    天天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,身子仍然蜷缩在墙角处,努力和张少白保持着距离。只不过心里却觉得,那个翻脸如翻书的男人倒也没之前那么可恨了。

    她心思复杂,使劲盯着床榻上的张少白,那头稍有动静她便吓得一个激灵。身处“险境”之中,再加上姐姐死得不明不白,少女越想越难过,泪水颇不值钱地扑簌落下,打湿了干净被子。

    张少白才懒得揣摩小娘子的心思,他和衣而眠,翻了个身,回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,忽然轻声嘟囔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上钩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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